汪泓:银发经济,助力年轻的“老龄产业”
根据联合国的标准,我国已经步入深度老龄化社会。这意味着,每5位中国公民中,至少1位年龄为60岁或以上。预计2035年,我国60岁以上人口将占总人口的30%。
在中欧国际工商学院院长、中欧社会保障与养老金融研究院学术委员会主席汪泓看来,随着人口预期寿命不断提高,老年人不再单一是被照护的对象,更是拥有强烈的自我发展、自我实现需要的活跃群体。围绕老年人需求而生的银发经济,逐渐成为一片新的朝阳领域。
银发经济兼备的市场性与公益性,要求投身其中的主体不仅将之视作产业,也当作一份亟待发展的事业。汪泓认为 :“通过加强政策协同、支持科技赋能、激励多元参与、研发适老产品、精准对接供需等措施,能推动老龄产业高质量发展,擎绘未来更加健康的中国老龄社会。”今年年初,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关于发展银发经济增进老年人福祉的意见》,拉开了银发经济元年的序幕。
面对这一涉及面广、产业链长的经济领域,我们应如何把握其发展方向?南风窗就此对汪泓进行了专访。
直面“老龄化高原”
南风窗:未来20年,中国老龄化进入加速期,预计2035年60岁以上人口数将接近4亿,占总人口的30%。学者董克用曾表示,2050年后,我国面临的不是“老龄化高峰”,而是“老龄化高原”。如何理解这一描述?
汪泓:自上世纪70年代实施计划生育政策以来,我国人口出生率显著下降,一方面老龄人口比例增加,老龄化进程加速 ;另一方面,核心家庭和独生子女家庭增多,家庭养老负担加重。当前,我们一方面“未富先老”,另一方面,在养老服务供给、相应政策应对上,也存在短板与滞后,“未备先老”。
2023 年,我国已进入联合国划定的深度老龄化社会。展望未来,我国上世纪60年代出生的人群将进入老年期,老年人口队列更替;2035年之前,我国将进入重度老龄化社会,老龄人口达30% 以上。也就是说,人口老龄化已是我国今后较长时期的基本国情。
南风窗:重度老龄化社会对我们会有怎样的影响?
汪泓:届时,我们在经济增长、技术发展、养老保障三方面,会面临较大的挑战。
随着劳动年龄人口的减少和老龄化程度的加深,中国的潜在经济增长率将逐步降低。劳动力短缺、资本回报率下降和资源重新配置效应减弱这些因素,共同削弱了经济增长潜力。另一方面,人口增长速度的放缓也会影响消费需求的增加,从而从需求侧对经济增长产生影响。同时,由于消费习惯和需求与年轻人群存在差异,比如老年人更关注健康、公共安全等问题,可能影响整体消费模式的转变。
其次,在技术变革方面,老龄化让技术创新更需要兼顾劳动力市场的需求以及使用人群的需求。新技术既要减少市场对人力的依赖,又要在开发时照顾老龄用户群体的需求,老龄用户可能在生活与工作中都有学习和使用新技术的需要,但这一群体的需求在当前的技术开发中往往被忽视。
最后,在社会保障方面,我们的社保基金面临着不同的挑战。虽然近年来社保基金规模稳步提升,但剔除财政补贴后,全国社保基金收入均低于支出规模。从收支增速来看,近年来社保支出规模持续快速提升,2018—2023 年社保支出5年复合增速为8.1%,已超过同期社保收入7.1%的复合增速。
与此同时,社会保险在地方统筹制度下,地区间社会保障能力和偿付水平差异较大。由于各地区人口年龄结构、人口流动状况存在差异,不同地区间的养老保险负担压力苦乐不均,不利于社会公平。
而在养老服务体系方面,“未备先老”的状况凸显。与发达国家相比,我国老年人健康状况不容乐观,健康预期寿命较短,为68.5岁;老年人患慢性病的比重大,78%以上的老年人至少患有一种以上慢性病。但当前机构的护理床位量、一线的护理员和专业养老服务管理人员数量,都与需求间存在巨大缺口。
截至2023年末,我国现存各类养老机构拥有床位约820.1万张,与2.97亿的老年人口总量相比,养老机构床位数占比仅为2.76%,意味着,平均1000名老年人中,仅有约27名老人能够享受养老机构的专业养老服务,远不能满足我国4500多万失能、半失能老年人的入住需求。此外,我国专业化的护理人员需求缺口超过2000万。基层护理人员专业技能缺乏,医养结合服务供给不足。
另一方面,近年我国民众的预期寿命大幅提高,活力老人增加,但退休年龄还停留在上世纪50年代初制定的初级标准,养老金负担加重。据2023年国家统计局的数据,我国55—59岁年龄段的劳动参与率仅为56.1%;相比之下,西方发达国家退休年龄普遍在65岁左右,而这一年龄段的老年人在许多发达国家仍然是劳动力市场的重要部分。这反映出我国在老年人力资源利用上,存在潜力挖掘不足的问题。
当然,根据党和国家相关政策,我国正按照自愿、弹性原则,稳妥有序推进渐进式延迟法定退休年龄改革,并对社保领域多项工作作出了部署。
从“老有所养”到“老有所乐”
南风窗:在这样的背景下,“健康老龄化”成为国际社会的共识,如何理解“健康老龄化”?让健康老龄化落地,需要哪些相应的支撑?
汪泓:我们讲预期寿命,是指一个人能活多久。但健康预期寿命,是指老年人能健康、有活力、有尊严、有兴趣地生活的年龄。自1990年哥本哈根世界老龄大会提出以“健康”为主的健康老龄化概念后,这一概念经历三次演变,逐渐成为国际社会的共识。
2020年,世界卫生组织执行委员会提出《2020—2030 年健康老龄化行动十年》,将健康老龄化定义为发展和保持老年健康生活所需的功能能力的过程,功能能力意味着有能力按照自己的价值观去做人做事。这标志着,全球对于老龄化的认识和应对策略进入了新阶段—更加注重老年人的实际需求和潜力,以及如何通过多方面的努力,实现老年人的健康和福祉。我们不仅在乎老年人的身心健康,也要让整个社会注重老年人的价值,认识到老年人是社会经济不可或缺的一个整体。
这也对我国老龄产业提出了相应要求。2023年,我国养老产业规模达10万亿元。尽管市场潜力巨大,但老龄产业投入多、产出慢、周期长、风险高、盈利弱,回报的时间线让人望而生畏,使得老龄产业呈现出需求广、投资长、参与率低、产业链长四方面的特征。
在这样的背景下,今年国务院办公厅发布 1 号文件《关于发展银发经济增进老年人福祉的意见》(以下简称《意见》),希望将“银发产业”化为增进民生福祉、推动经济高质量发展的新支点。
南风窗:根据《意见》和社会需要,当前我国银发经济面临怎样的机遇和挑战?未来该产业大概会呈现一个怎样的发展态势?
汪泓:银发经济由于兼具市场性和公益性,其性质较为特殊,福利性大、利润小、风险大,导致其短期内政策性依赖问题突出,能动性不足,需要政策进行相应激励。但在政策实施上,由于目前的银发经济边界模糊,涵盖范围及产业过多,而相关政策和布局较为笼统,相关政策的激励效果便难以预测。短期内,需要对这一产业进一步细化规划和布局。
长期来看,银发产业更面临付费机制待完善、产业发展核心竞争力需培育等问题。由于大部分老年人注重性价比,在老年人完全自费的情况下,他们的消费需求是较难激发的。此外,由于市场仍处于起步阶段,缺乏完善的服务标准和市场规范,产品标准化和服务规范化明显滞后,银发经济相关的优质产品仍然较少,服务质量和行业监管需加强。
可以预见,未来我国银发经济将会从生存型需求转为发展型需求。老年人在科技支持、健康管理、财产安全、情感归属和自我实现等多维度的需求,潜力巨大。
据预测,到2030年,我国老龄产业市场规模将超过20万亿元,涵盖养老服务、健康医疗、文化娱乐等领域。这也要求企业在供给结构层面由单一向多元转变。
南风窗:目前,银发经济领域应聚焦的方向有哪些?
汪泓:未来,银发经济有以下方向值得业界关注。
基本保障方面,需要优化多层次保障体系。高端需求有市场化养老服务供给,中端需求有普惠型养老服务供给,保障型需求有基本养老服务供给。高端型、普惠型、基本型养老服务三者互为补充,才能形成多元主体责任共担、老龄化风险梯次应对、老龄事业人人参与的格局。
康养方面,需要进一步发展高品质的医疗健康服务业,机构和社区居家养老服务业态需要进一步完善。除优化医疗资源布局、全面推进紧密型区域医共体建设、推动城市医疗资源下沉外,还建议构建以长期护理保险为基础、以配套商业护理保险为补充的多元照护体系。
科技赋能养老方面,我们留意到,AI与互联网等现代化技术,或能更好地整合分散的养老资源,实现共享养老与智慧养老。此外,科技创新亦拓宽老年消费市场赛道,老年康复辅助器具市场、老年教育市场、智慧养老产品与服务市场均有更多想象。尤其在老年教育市场,更从娱乐型向赋能型转型,注重对老年人思想、健康与技能的赋能。
养老娱乐消费方面,智慧文娱旅游受追捧,紧跟老年文旅新赛道。目前中老年人群的基数大概在2.8亿到4.8亿,旅游消费人群占比约 30%,客单价约为 5000 元,可见老年文旅是一个发展潜力巨大的市场。而专、精、小模式,高度匹配银发人群需求,布局企业数量增速迅猛,传统旅游公司也紧跟趋势。
养老金融方面,需要加快推动保险和银行企业布局养老金融,促进保险类头部企业如中国太保、中国人寿等加持养老金融赛道,拓展养老金融业务,打造一批市场信誉度高的养老金融产品,提高养老金融市场消费热度,完善养老金融市场的激励机制和监管体系。
最后是城乡适老化改造。老年宜居产业覆盖面广,如今,许多领域都面临适老化改造的新机遇。从老龄地产产业、老龄宜居服务产业到居家适老化改造,如适老化设计、智能家居解决方案等,均是重要的发展方向。
养老保障:兼顾市场与民生
南风窗:如今,我国落地个人养老金已近两年,其对我国养老保障体系有怎样的影响?
汪泓:个人养老金制度的推出,旨在补充现有的养老保障体系,增强个人储蓄养老的能力。截至 2023年5月25日,个人养老金开户3743.51万人,缴费900多万人,缴费总额约208亿元。但当前,个人养老金吸引力尚显不足。
由于养老金问题具有长期性,对许多中青年居民来说,养老金的筹备和积累效果,在眼前的经济压力和生活需求面前不易显现。他们更倾向于投资理财,而非购买个人养老金。个人养老金存在“开户热、缴费冷”的情况。
另一方面,城乡居民养老压力差距较大。现如今,我国城镇职工养老保险平均水平已达3500元左右,而我国的城乡居民养老保险平均水平只有不到200元。缴纳的金额不同,所以累计到个人账户的养老金差距也就不同,日积月累,最后的养老金差距也就越来越大。
针对以上情况,养老金融产品、服务有以下的改进方向:
一是,推进个人养老金制度的税收优惠,适时推进免税政策。我国可以借鉴智利、美国和加拿大等国家的养老金税收经验,结合我国当前EET的发展状况,可探索EET和TEE两种税收方式并存的发展模式向EEE转变,覆盖高收入、中低收入群体,扩大税收优惠的覆盖面;其次,可借鉴新农合的发展模式,个人缴纳部分金额,政府按照一定比例进行补贴,充分调动居民参加个人养老金的积极性 ;抑或者针对低收入群体,采取免税政策,按照家庭收入状况,在个人养老金缴纳部分给予1比1的配套补贴,增加个人配置养老金的吸引力度。另外,可以以家庭为单位,扩大养老金收益范围,可由配偶和子女直接继承。
二是,个人养老金制度未来可以考虑引入默认制。合理设置默认投资选项,有助于帮助投资者克服“惰性”和“选择困难”,引导长期养老资金投资于长期投资策略产品。美国2006年推出默认投资选项(QDIA)后,DC计划参与者极端化配置的情况逐渐得到了改善,资产配置趋于合理。因此,我国可以借鉴美国私人养老金经验,个人养老金制度未来可以考虑引入“默认定投”机制。默认制度可以帮助投资者自动进行养老投资,同时也允许投资者退出默认机制,保留灵活度和自由度,增加投资者的参与率和覆盖面。
三是,推出多样化的产品和服务,促进创新。推出更多适合不同风险承受能力的金融产品,如低风险的养老储蓄型保险和稳健收益的养老投资产品,提供个性化的养老金融服务和规划建议,以满足不同人群的需求。
尽管个人养老金制度已经初步落地并取得了一定进展,但要真正缓解城乡居民养老压力,还需要进一步完善政策、创新产品、加强宣传和优化服务。通过系统性改进,个人养老金制度有望在未来更好地服务于广大居民,提升整体养老保障水平。
南风窗:由于城乡居民养老待遇支付差距较大,未来如何优化养老保障结构,确保各类群体“老有所养”?
汪泓:当前,我国已从政策方面具备较为完备的保障体系,即城镇职工医疗保险体系和城乡居民保险体系,对城乡居民养老进行兜底。
我们也在探讨,因农民在城乡居民基本养老保险的个人缴交部分金额很少,如何保障其未来养老?除有专项补贴的低保户、五保户外,对于一些家里有一定财产,但没有工作,以务农为主的农民,提升其养老待遇支付,有两种方式。
在社会保障方面,一是尽可能将这些务农为主的农民纳入工作群体,使其成为有工作的农民,提高其缴纳城镇职工保险的程度。当前,很多农业用地被农场收购,在这种情况下,可以考虑由农场雇佣农民参与生产劳动。若农民已丧失工作能力,也可以考虑使其通过土地流转方式获取相应报酬。
国家需要进一步做好托底,持续推动多支柱养老体系的建设,逐步提高基础养老金的标准,建立养老金的动态调整机制,使其保持相对稳定的购买力。
此外,更多地帮助和吸引养老保障弱势群体参与个人养老金制度。在政策激励上,为养老保障弱势群体提供财政补贴,如对低收入人群的个人养老金缴费给予政府配比,减轻个人缴费负担。在产品设计方面,建议设计简单易懂的养老金融产品,推出适合低收入群体的低门槛个人养老金储蓄计划,鼓励他们定期小额存款,以形成长期储蓄习惯。
发展银发经济如同一场温柔的变革,将改变我们对老年生活的理解,为老年人带来更加丰富、多元、有尊严的晚年生活,也为我们对社会的理解带来更多新的启示。
来源 | 《南风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