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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中国在成熟制程领域仍有很多机会可以做,我想在人才培养和基本工艺技术方面做一些具体的事情。」

63岁的谢志峰(中欧EMBA2005级)在视频的另一头阐述他的愿景,平静和坚定。他身后的半面墙,概括了他半生的经历、对半导体产业和商业社会的理解。他所写的《芯事》以及《the intel trinity》(《英特尔三位一体》)被放在书架墙的最中间,一本是他所撰写的半导体发展历史,一本是全球半导体巨头的故事。

极少有一个产业,如半导体这样至今仍活跃着60、70甚至80岁的行业老兵。半导体行业发展了半个世纪,仍在不断迸发创新。

谈话间,全球以及中国的科技产业正在发生急剧变化:乘着人工智能大模型的东风,英伟达由于AI芯片,在二季度营收创下历史记录;新能源汽车正在掀起一场新的产业链创新;在摩尔定律即将走到尽头时,3D封装等各种技术创新涌现;科创板的成立,给了尚未盈利的企业上市机会……

1988年,谢志峰加入英特尔第一研发中心,这成为了他半导体职业生涯的起点。彼时,个人电脑方兴未艾,英特尔代表着CPU芯片最先进的技术方向。

2001年,张汝京到上海张江成立中芯国际,为这个中国大陆芯片代工厂寻找人才,谢志峰便是那时加入。彼时的张江还是一片农田,从0搭建一间芯片代工厂,困难重重。尽管张汝京在德州仪器和台积电都有丰富的建厂经验,但仍需面临团队、研发、市场等多方面的难题。谢志峰谈及当时的心境,并没有太多忐忑,他们充满希望,同时知道「道阻且长 」。

谢志峰说,他们在全球搜寻人才,但真正把所有人员招聘到位,花了三年时间。如今,中芯国际已是全球第四大芯片代工厂,成为中国半导体产业界的「黄埔军校」,由这所「大学」培养出的工程师散落在中国各个芯片公司,为产业界输送大批人才。中芯国际的成立,也带动了一大批中国芯片设计公司的崛起。

2012年到2016年,谢志峰离开中芯国际,创立了上海矽睿科技有限公司。他曾在接受采访时提及这四年的领军创业,是比在中芯国际时更辛苦的时期。

彼时正是智能手机高速发展的阶段,苹果引领的创新带动了上游应用和芯片的大量需求。谢志峰正是看到了这个机遇,通过中科院内部项目孵化,瞄准了智能手机传感器的国产替代市场。当时中国智能手机的传感器大多依赖进口,抬高了成本。谢志峰直言,抓住市场变化的时机,恰是最难的。

回顾谢志峰的职业生涯,似乎都在被使命驱动,完成一项使命之后,他便功成身退,进入下一个任务。

谢志峰

谢志峰 中欧EMBA2005

安纳芯半导体有限公司创始人

 

1/ 英特尔时期:梦想有中国的英特尔

 

中欧EMBA:从什么时候开始思考在中国发展一家像英特尔那样的公司?

谢志峰:其实进入英特尔之后的半年就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刚开始可以说是一种梦想,因为英特尔是一家非常优秀的公司,无论是技术、管理还是市场,都做得很好。这个梦想有了30年,目前为止还没有实现。英特尔这样的公司只有在硅谷才能出现,自有它的道理。

中欧EMBA:硅谷有什么得天独厚的土壤吗?

谢志峰:一是气候,硅谷的气候一年四季都很宜居,也适合户外运动,吸引了很多优秀人才来工作居住;二是由于斯坦福大学一位院长特曼教授的努力,硅谷的环境就是做新的公司、做自己的事情;三是硅谷的风险投资非常鼓励创业,钱追着创业者跑,有一个比较夸张的说法,「一张纸就能够吸引到投资人 」;四是硅谷的法律是鼓励创业的,允许你上午在一家公司上班,下班后去竞争对手的公司工作,只要不把文件和技术拿走,法律上是被允许的。

中欧EMBA:硅谷的土壤,也只是诞生了一家英特尔,英特尔有什么独特之处吗?

谢志峰:英特尔有独特的文化和核心价值观。第一,结果导向。如果一个人并非名校出身,或者根本不是半导体专业,但他在英特尔做得很成功,一样可以得到公司重用,被提拔为高级经理,这是一个以贡献论英雄的公司。第二,英特尔鼓励冒险和创新,失败的时候得到的不是嘲笑而是鼓励。第三,英特尔的文化中,公司比家还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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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中芯国际时期:挑战来自全方面

 

中欧EMBA:2001年,张汝京先生来到中国大陆建立中芯国际,邀请您加入,当时是什么心情?是否有忐忑?

谢志峰:张汝京当时应该是50岁出头,有很丰富的建厂经验,在业界有一定的口碑,我相信他如果要建厂,就能够建起来。那个时候我们认为中国大陆市场广大,芯片代工是一个空白,需要这样的企业。张汝京在美国的德州仪器和中国台湾地区有丰富的经验,因此没有太多忐忑,但也知道路很难走。

中欧EMBA:在建立中芯国际时期,寻找一个有经验、成建制的团队对于一家芯片工厂的成功运转来说尤为重要,这个过程当时是怎么样的?

谢志峰:中芯国际起步时,有十多名核心主管,工程师加起来200多人,是一个比较完整的团队。当时主要是从美国硅谷和中国台湾地区找人。我们起步时,有三分之二的同事是中国台湾背景,三分之一的同事是像我这样海外回来的人。人才并不是一步到位的,我们真正把人才招到位,大概花了三年时间。

中欧EMBA:一家芯片代工厂刚成立时,除了自身的技术,生态的建立也十分重要,这需要和客户共创。中芯国际在成立之初如何拓展自己的客户生态和资源?

谢志峰:那个时候中国芯片设计公司是很弱的,我们绝大多数都是海外客户,以美国、日本为主,中国客户5%不到。很多中国设计公司是经过10年的培养,到2010年才真正壮大起来。

中欧EMBA:做海外客户的话,会更多涉及到与台积电、联电等成熟代工厂的竞争吗?

谢志峰:必须要竞争,我认为我们在标准工艺中的某些领域可以和他们做得一样好,价钱会便宜一些,那个时候甚至在台湾地区都能从台积电那里抢到客户。

中欧EMBA:这中间一定有很多大的挑战,能举几个例子吗?

谢志峰:挑战是全方位的,代工厂面对的不是某一个领域,竞争对手不会告诉你研发和创新这方面的事,你必须要知道别人是怎么做的,能够自己根据市场情况复制甚至超越已有产品。最早的客户很多是由于其他代工厂产能不够,因此把一部分生产放在中芯国际,这也就意味着我们需要做得和其他代工厂一样好,价钱更便宜。

另一方面,在质量管理上中芯国际当时还面临可靠性的检验,产品刚做出来的时候是好用的,但如果过段时间不好用了,就属于可靠性问题,这需要很多生产数据来支撑,但新成立的代工厂没有这样的历史数据。

最重要的还是人才问题,中芯国际的问题是青黄不接。当时我们从海外找来几百人,但其实需要上千人,甚至上万人,所以我们在最开始就有一个五年计划,培养自己的工程师。在2000年、2001年我们招了大量国内一流学校的本科生、硕士生、博士生,从零开始培养,这帮人今天已经在中国半导体产业里挑大梁了。

正因为有这样的人才储备,中芯国际不光是在上海,在北京、天津、成都、武汉、深圳都做起来了,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中芯国际正在给整个中国半导体产业输送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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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欧EMBA:在中芯国际成立后,很多芯片设计公司的创始人表示,他们看到了在中国建立半导体产业链生态的能力,中芯国际还是带动了这样一批芯片设计企业的崛起,因为很多大型代工厂可能很难给小的设计公司这样的机会。

谢志峰:当然,作为代工厂都希望客户下的单子有一定的量,否则赚不到钱。中芯国际会培养一些我们认为有发展潜质的小公司,虽然量很小,但当时我们给小公司机会。

 

3/ 创业时期:市场时机几乎踩不中,需要有多手准备

 

中欧EMBA:选择离开中芯国际创业的时候是2012年,中国半导体行业的风险投资还没有热起来,为什么做这样的选择?

谢志峰:当时没有什么风险投资,我们做的项目是受到了市场和中国科学院的支持。那时候智能手机出现,和过去手机的区别就是,大家可以看到一个转屏功能,这里面涉及到传感器技术。这个技术当时中国没有,国外进口的传感器很贵,因此我们在中国科学院立项下要做手机里的磁力器、加速度针、陀螺仪这类的传感器芯片。

中欧EMBA:推向市场寻找客户的过程当中,如何说服下游厂商使用一家初创芯片公司的产品?

谢志峰:那个时候都喜欢用进口的,所以我们要直接和欧美大厂竞争。

中欧EMBA:搞定第一个客户花了多长时间?

谢志峰:花了有一年时间。

中欧EMBA:搞定了大客户之后,是不是相对来说稳一些了?

谢志峰:也没有,因为每个厂商的产品可能等到下一代手机就换掉了,需要居安思危,手机迭代太快,三个月就迭代一次。

中欧EMBA:如何通过了解客户需求来确定技术生命周期和产品研发周期?

谢志峰:我们有一个技术路线图——未来几年,什么节点要更新换代,因此不断推出新的。我们是多代产品同时在产线上跑,保证每次起码有两代产品,能够给每个客户有选择。

中欧EMBA:有判断失手过的时候吗?

谢志峰:大多数时候都是失手的,市场是不可预测的,所以就要做多一些布局,万一一个产品死了,公司也不会垮掉。大公司有竞争力就是因为他们会做多线产品,做一百个产品,有十个热卖,就很好了。小公司财力有限,可能只能做10款产品,如果90%的产品都死掉了,那么撑不起一个公司的营收。所以小公司在初创时期非常困难,只有等他们做大了,规模效应起来就好多了。

中欧EMBA:产品推向市场的时候,怎样能正好踩中技术产业变化的节点?

谢志峰:技术里分为设计的技术和生产的技术,产品定义是比较难的,外界有很多信息,是需要找到一个适合自己公司定位的产品,但市场一直在变,不好找准。我们那个时候的经验就是,手机这个市场足够大,哪怕拿到10%的市场,都可以支撑公司的生存。

接着,在市场里细分做哪一块,手机里面有各种产品,我们定义了国内稀缺的一块就是传感器。传感器里又包含加速器、陀螺仪、磁力器,我们从磁力器开始做,和产业不断沟通,但最后还是有失误的地方。

比如我们当时定义的这个产品在市场上价格很高,我们成本有竞争力,但等到批量生产时,市场上的价格下降太快,成本压力就大了。所以后来我们决定,做一个组合,把几个传感器放到一起,这样的话别人做不了,我们才有竞争力。这是一个学习的过程。

中欧EMBA:所以时机很重要,有时候不是每次都能踩中的?

谢志峰:一般踩不中,只能做好假设,对不同情况做好准备和应对,在不同情况下都要能生存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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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新征程:在「补短板 」上做具体的事

 

中欧EMBA:2016年您离开矽睿,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

谢志峰:该做的事情做完了,我也该退休了,不能一辈子工作。不过现在还是需要我们这些老兵做的事情,是在半导体产业链补短板的地方做工作,解决具体的问题。尽管最先进的技术上现在很难有突破的机会,但是在成熟技术领域还有很多事情可做,我希望能够在成熟技术上把短板补齐。例如我在做新能源汽车里功率半导体器件的开关,这个开关绝大多数还是靠进口,在这个领域里就能发挥一些作用。

中欧EMBA:基于手机的创新近几年进入瓶颈,业界期待着下一个像手机一样的终端起来,下一个终端可能会在哪里出现?

谢志峰:手机之后,新能源汽车是一个发展方向,之后氢能的汽车会更受欢迎,因为它是真正的新能源。

另一个赛道是储能,还有就是6G——天、地、空一体化,未来的手机可能不走基站了,直接连到卫星,这样新的终端就不只是手机,还有随身携带的东西,会产生大量应用,这些方面的应用都需要芯片。

中欧EMBA:全球半导体在过去几年已经进入了一个并购整合期,中国在这一两年也出现这样的趋势,在中国半导体产业的并购整合之后,您认为是否会出现类似半导体行业的BAT这样的公司?

谢志峰:中国发生这个趋势是一定的,一是合并,还有就是有一些公司会倒掉。大的平台公司比如中芯国际、华虹都有成为半导体产业里BAT的潜质。

中欧EMBA:您认为目前哪家中国半导体公司有成为「中国英特尔」的潜质?

谢志峰:在现在的环境下,可能很难成就一家「中国英特尔」,今天我觉得应该说要做中国的长江存储。我一直希望中国有一家世界级的芯片产品公司,有自己的设计和制造能力,今天最有这方面潜力的是长江存储,它也确实做出了世界上最先进的三维闪存芯片。

中欧EMBA:2005年加入中欧EMBA是什么样的契机,中欧经历对您的职业发展产生了什么影响?

谢志峰:我对于商业方面、市场方面、管理方面的经验都是从英特尔这套系统出来的,对其他产业就不太了解,所以是带着一种扩展眼界、思路的想法选择到中欧EMBA。

我原来觉得技术是最牛的,其他什么都不重要,但来了中欧之后发现,科技还能与金融等结合,各有门道,需要学习和敬畏。

另外,中欧也让我看到各行各业的同学,他们做事情的方法和思维都不一样,互相能取长补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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