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汝君:我们被“自我实现”绑架了吗?| F博雅漫谈
身处大变革时代,我们的生活、工作、学习等方方面面都在发生深刻的改变。为了紧跟时代脉搏,面对喷薄而出的新潮流、新知识,人们越来越容易陷入茫然。当学习日趋功利,博雅教育的回归显得尤为重要,它让人们得以从“重现世、尚事功,学以致用”到“重超越、尚思辨,学以致知”。
人文学科的显著特点就是沉溺于纯粹思辨,喜欢追问事物背后的本质,学习的目的就是为了获得知识,而不在乎功用。它醉心于培养人们的写作与思辨能力,让人们即使在大变革时代里也恪守真我,拒绝浮躁和功利。
今天小F老师给大家带来了中欧FMBA2019级宋汝君的文章,本篇《我们被“自我实现”绑架了吗》阐述了她对“自我实现”的详细思考。与此同时,中欧FMBA公众号面向校友和在校生,以“文、史、哲”为主题发起征稿,书评、散文、诗歌、随笔等均可,不限文体,不限字数,欢迎各位校友和在校生积极供稿。让金融人们在忙碌的工作中,在起起伏伏的冰冷数字中,通过文字与彼此对话,收获精神的丰盈。
宋汝君,中欧FMBA2019级
标普全球评级 董事
宋汝君,学神少女,中欧江湖人称“一姐”,美国华盛顿大学就读期间,不但提前完成学业,并且获得了经济学和传媒学双学士学位,同时还辅修了数学和社会、法律与正义。
“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这句话用在宋汝君身上颇为贴切。拥有一个“书虫”父亲的她从小就是趴在书堆里长大的。喜欢读书的父亲几乎用尽了家里每一寸可以用来放书的地方,连阳台上的鞋柜都不放过。这不仅养成她从小阅读的习惯,更让她渐渐发现自己身上最为宝贵的东西——对于这个世界有着真挚的好奇心。
宋汝君目前在全球三大国际评级机构之一的标普全球评级大中华区业务拓展部担任董事的职务,主要负责标普全球评级在华东和华中地区的业务维护与拓展工作。在加入标普全球评级之前,曾任职于惠誉评级和星展银行。
《我们被“自我实现”绑架了吗?》
“自我实现”概念的盛行,一方面是物质条件的发展,让很多人可以脱离于生活忙碌只为了满足衣食生计的阶段,对精神世界尤其是自我价值、人生意义和个性身份等有了更多的追求;另一方面,存在主义的思想也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甚至可以说认可存在主义是如今崇尚“自我实现”这一概念的一个重要前提。在我们讨论自己是否已经被“自我实现”的概念绑架了之前,也许我们可以透过存在主义先来看看为何“自我实现”在当下已是如此深入人心。
存在主义相对而言并不是一个非常复杂难懂的概念,在我们目前的社会中也已被广泛接受。这里简要讨论的是萨特的存在主义。
首先萨特认为他的存在主义是一种无神论主义。他否定了上帝造人或者先天性善论和性恶论,而是强调人们拥有选择的自由,即“先是有人,然后通过人的自由选择的行动,人才成为他那样的好人或者恶人。”这也是他著名的“存在先于本质”的基本论点。其次萨特认为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主张人不是物,人应被当作人,且仅应被当作人,即“人本身就是目的而且是最高价值。”他甚至认为“只有这个理论配得上人类的尊严,它是唯一不使人成为物的理论。”无神论与人道主义的根基也是符合目前历史发展的潮流的。

萨特存在主义概念形成的有趣对立统一
第一是存在主义的普世性与平等性也让人有了无法逃避的甚至是“被逼得”的自由。萨特的存在主义相信“英雄或者懦夫都不是天生的,而是通过人的主动选择使他成为英雄或者懦夫。”换而言之,每个人都拥有可以成为英雄或者懦夫的平等机会,也正是人们自己的选择与行动让一些人真的成为了英雄而另一些则沦落为懦夫。存在主义弱化了不可选择的种族、性别、出身等客观因素的影响,强调只有个体自身的选择才能真正展现其生命的意义,即人的主观能动性。这也能很好地解释为何存在主义是不会盛行于过去的封建贵族社会,而在当代普世价值观之下更容易被大众所接受。
但反过来说,人们也不再可能将自己的选择怪罪于外部世界或客观条件,而必须承受起这份自由带来的重量与责任。人生中所有的一切都将归结于其自身,也只能归结于其自身。萨特曾经引述过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说的:“如果上帝不存在,什么事情都将是容许的。”这也正是萨特所认为的存在主义的起点。萨特进一步阐述:“如果上帝不存在,一切都是容许的,因此人就变得孤苦伶仃了,因为他不论在自己的内心里或者在自身以外,都找不到可以依靠的东西。他会随即发现他是找不到借口的。因此如果存在确实先于本质,人就永远不能参照一个已知的或特定的人性来解释自己的行动,换言之,决定论是没有的——人是自由的,人就是自由。……人的确是被逼处此的,因为人并没有创造自己,然而仍旧自由自在,并且从他被投进这个世界的那一刻起,就要对自己的一切行为负责。”因而,在存在主义者眼中,积极地来说,每个人都因为可以为自己的人生做出选择而获得了作为人的尊严。但同时也不得不面对这样的局面:正因为有了这样的自由,人们也承受了无时无刻都不得不要做选择的负担。萨特眼中的懦夫也正是“那些躲避这种十足的自由,假装正经或者用决定论为自己开脱的人。”
第二层的对立统一是,存在主义作为一门入世的行动至上的哲学,它一直强调主观能动的绝对性反过来也就是承担责任的绝对性。萨特认为存在主义是“一种使人生成为可能的学说”,即人类不但可以“拥有主观生命的规划”,并且可以通过选择和行动把这种主观想法付诸于实践,把可能变成确实,从而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样子,拥有自己主观意念上期望的人生。虽然相信存在主义意味着失去了上帝这样外在的精神依赖,但萨特眼中这反而更说明了存在主义积极乐观和入世的一面,因为人类可以完完全全不受束缚,被赋予彻底的自由,可以相信任何可能并且立刻行动起来,因此人类终于“理解到什么都不能使他挣脱自己,连一条证明上帝存在的正确证据也救不了他。在这个意义上,存在主义是乐观的。它是一个行动的学说。”
然而也正因为人们的选择和行为出于这样完全的自由,人们也需要承担所有的责任,而且萨特强调的是人“不但对行为的后果负责,而且对自己成为怎样的人也要承担责任”,因为人就是其所有选择和行为的集合。在现实生活中,我们绝大多数的正常人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做出选择,虽然所有的选择都受到一定的客观条件限制,但我们的选择包括随之而来的行动“就是超过或扩大这些限制,不然就是否定或适应这些限制。所谓限制,就包含有客观规律在内。”所以存在主义者常说,不选择本身也是一种选择,相当于选择了适应或者漠视,所以我们同样要为这样不选择的决定负起责任。我们每时每刻连续不断地在做着选择,我们便要对每一个选择负责,因此这些选择最终串起了我们的整个人生,我们也必须要负担起整个人生的责任,而这也恰恰使我们能在人生中实现自我成为了可能。萨特说:“要紧的是整个承担责任,而不是通过某一特殊实例或者某一特殊行动就作为你的全部。”我们至今为止所有的决定和行为才是唯一能准确描述我们今天的模样的依据,而且毫无借口的,这正是我们想成为的样子。萨特对此总结为“人只是他企图成为的那样,他只是在实现自己意图上方才存在,所以他除掉自己的行动总和外,什么都不是;除掉他的生命外,什么都不是。”
第三层对立是“为自己而选”与“为人类而选”的辩证统一。我们做出选择时不仅仅在定义“我希望自己成为什么模样”,同时也表达了我们对于“人”这个概念的理解,就是在说明我们认为“人”应该是什么样的。萨特说过:“人在为自己作出选择的时候,也为所有的人作出选择。换言之,人在自由行动时,他就是为所有的人做出示范。因为实际上,人为了把自己造成他愿意成为的那种人而可能采取的一切行动中,没有一个行动不是同时在创造一个他认为自己应当如此的人的形象。……我在创造一种我希望人人都如此的人的形象。在模铸自己时,我模铸了人。”因此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我们平日里的行动和选择“不管会是多么个别的,都具有普遍价值”,因为它都在为人的定义添上一笔注解。
另外,存在主义的一个重要特点是它强调人生过程中的动态性与成长性。由于其“存在先于本质”的基础以及入世积极的行动理念,萨特的存在主义认为“人始终在形成中。”不断通过其行为,人一直在形成与完善自我的概念,一直处于定义自我的过程中。任何时候任何人都无法剥夺人可以在任何时候做出改变的权利,因此盲目地在某个时点对人下某些定论也是不合时宜的。而且萨特也强调这个过程并不是一个所谓“进步”的过程,因为“进步意味着改善,但是人始终是一样的,面对着一个不断在变动着的形势,而选择始终只是针对形势作的选择。”所以,人未必会随着年岁的增长变成所谓大众眼中更好的人,但是存在主义所强调的是,在任何时候,只要你愿意,你都可以做出选择和改变,从而重新定义你的人生以及你对于“应如何作为一个人”的理解。

萨特存在主义概念越发流行并非意外
随着平权、自由与民主理念的普及,存在主义无神论的平等的起点符合人们对于普世价值的向往。经济和生活水平的大幅提升、科学技术的飞速发展以及战后相对和平的社会环境,使更多人渐渐免于生计奔波之苦,有更多时间和精力展开对于人道主义、人文思想和精神层面的追求,逐渐拥抱多样化的生活方式和价值体系,尊重个性化的探索,而存在主义的人道主义本质和对人的尊严的终极追求,与这样的主流价值导向是相当一致的。存在主义对于个人主观能动性以及绝对责任性的强调也符合如今社会所崇尚的个体主义,即拥护个体自由,每个人对自己负责,并且以个体的独特性而确认其存在的意义——每一个人因为足够特别且不可被取代而有存在的价值,即能够达到理想的“自我实现”,而不是作为一个毫无特点的劳动生产力或者延续人种的工具而生存着。另一方面,存在主义所说的“人只能是其行为的总和”一定程度上也符合现在以结果为导向的“绩效社会”的价值观,即客观可见的行为才是真正可以作为评判的依据,企图心只有落实于行动才有价值,类似萨特所说的“生活在没有人去生活之前是没有内容的;它的价值恰恰就是你选择的那种意义。”重要的是做出选择了才有意义而不是空想内容就能产生价值。
这一切似乎构成了一套完整的人生哲学体系:我们通过自由的决定和行动来践行自己的人生理念,并且以此来实现自我价值,定义人生的意义。一切都看似完美。甚至我们都可以理解,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会负重前行,因为我们需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并且承担后果。但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却感觉到越来越疲惫与迷茫,我们仿佛变成了自己价值观的奴隶。
我们是否被”自我实现“绑架?
“自我价值的实现”、“成为你自己”、“做真正的自己”……我们当下的生活中已经充斥着这样的宣传口号,就算识别出其中的大部分都是披着心灵鸡汤外衣的消费主义营销手段,但在个体主义至上的时代,自我实现似乎也不完全只是一套廉价庸俗的洗脑说辞。相比较几百年前,我们与生俱来的标签束缚在减少,通过自由的决定和行动来定义自己的机会与场合在增多。确实,我们比前人更有空间来实现真正的自我价值。
但问题是,我们真的知道想要实现的自我价值是什么吗?我们所谓的自我价值实现之路真的是我们自己的选择还是另一种意识形态的洗脑?现代社会语境下的自我价值实现真的实现的是自己所追去的价值还是社会体制希望我们去达到的某种目标,只是以“自我价值实现”的名义灌输给我们?为何在自我价值实现的路上我们越来越疲惫,越来越迷茫,却感觉自己无法停下脚步?今天的自我价值实现是不是已经变成了自我价值剥削,而且这样的剥削主其实是我们自己?
韩炳哲的一系列哲思作品的核心都在围绕这个主题进行讨论,其中《倦怠社会》一书直击了当代的社会形态——功绩社会导致的倦怠社会。
这是一个“功绩社会”,崇尚效率为先,弘扬积极肯定正能量,倡导即刻行动并且不顾一切地建立即时反馈机制来加速社会机器的高效运作。过去的社会是一个“规训社会”,规训意味着“否定性”,意味着惩戒,“规训社会尚由否定主导,它的否定性制造出疯人和罪犯”。然而随着工业革命以及科技的发展,“当生产达到一定发展阶段时,禁令的规训法则,或者说其否定模式,便达到其极限。为了进一步扩大生产,规训范式必须由功绩范式,或曰‘能够’的肯定性模式来取代。因为当生产水平发展到一定程度时,禁令的否定性起到阻塞的效果,妨碍了继续发展。”因此,功绩社会应运而生。
在功绩社会的语境之下,我们受到的教育不再是自我否定和自我谴责,而是更为积极肯定的“情态动词——打破界限的‘能够’”。过去,“通过权威和禁令分配社会阶级和良性角色”,每个人都有自己在社会中归属的位置和责任,完成其应当完成的工作。只是“‘应当’尚且存在界限,‘能够’却没有边界,它是开放的、没有上限。因此,‘能够’导致的约束是无尽无际的。”当我们被告知我们每一个人都有无穷的潜力,在这个人人平等的世界中只要积极行动起来,每一个人都有获得巨大成功的可能时,我们已经成为了“能够”的奴隶,因为我们只被教育我们“能够”,却不确定“能够”的最终指向和归宿。行动先于目的,因为功绩社会最需要的就是行动,只有行动才能产生收益,带来效率。对于目的过多的思考和质询反而降低了行动的效率。
正如阿伦特所说,在这样的社会中“不再是信仰,而是行动产生了奇迹……行动因此获得了一种近乎宗教的维度”。然而当代社会下的行动与过去的行动不同,在过去,行动“能够引发新的、积极的变化过程”,因为过去的行动是基于思考和信仰而出发的、非机械性的、有目的性的个性化行为,但“现代人类却被动地陷入一种去个性化的生命过程之中。思想也被简化成大脑的计算功能。一切积极生活的形式,无论是生产抑或行动,都被降格到劳作的层面。”劳作机器最终以产出作为衡量标准,“生命原本是一种极为复杂的现象,如今也被简化成一种生命机能、生命效能”。
可能与我们认知的相反,伴随着这种生命的简化和降格的不是人类文明的倒退,恰恰是人类文明变得越来越丰富甚至繁复。当代文明之下,人们觉得自己变得越来越自由,觉得自己有主观能动性能够更加积极自主地回应一切,殊不知,在功绩社会下这样的过度积极性带来的是另一种束缚——缺乏真正自主性,却产生了对于自由的错觉。为了提升效率,功绩社会等不及也不允许人们沉思,需要只是人们不停歇地积极行动起来。增强和鼓励及时反馈甚至是即时反馈,是这条流水线产业链上的重要一环。通过最原始地刺激,激发人们的本能,再通过积极行动的引导,把本能式的回应行动力指向功绩社会需要的效率方向,完成功绩社会最基本的生产模式。尼采说过“人民应当学会,受到刺激不要立刻做出反应,而是能够拥有阻止、隔绝的本能。精神匮乏以及卑鄙的行径,这些都是由于没有能力抵挡刺激的作用,无法拒绝刺激反应。”然而现代的功绩社会却鼓励人们去“毫无防御地回应一切冲动和刺激”,只可惜“如果一个人信奉越积极便越自由,那么这只是他的幻想和错觉。”当我们变成本能的奴隶时,我们会“毫无防御地陷入过度的积极性之中,没有了任何独立自主性可言。”

功绩社会是希望看到这样缺乏独立自主的过度积极性的。一方面来说,“无个性的人是灵活变通的,他能够呈现出任何一种形态,承担任何一种角色和任务。不定型和灵活性产生了巨大的经济效益”;另一方面来说,现代人在这样的社会语境下不知不觉地投身于另一种“强制的自由,或者说自由的强制之中,以达到最终目的——绩效的最大化。”这种鼓励过度积极化和肯定本能行动化的自由假象,虽然是出于对外部刺激的本能反应,却总是带有关于“自我实现”的美名——自我解放、自我积极化、成为真正的自己、自我价值实现。有了这种幻觉般的自由,我们主动成为了自己的雇主,成为自己的老板,同时也是自己的打工人。在摆脱了来自于外部的让人心生抗拒的发号施令者之后,我们却深陷于更让人痛苦的自我剥削之中。
在功绩社会之下,我们把剥削自我的过程变成了一个建设项目,项目的名字就叫做“自我价值实现”。正如之前所言“这一发展变化同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存在密切关联。当生产力达到一定程度时,自我剥削比他者剥削更有效率,功能更加强大,因为自我剥削伴随着一种自由的感觉。功绩社会是自我剥削的社会。”然而比被他者剥削更为残忍的是“从主体转化为项目却没有消除束缚。曾经来自他者的约束如今变为自我约束,后者却伪装成自由。”比被他者剥削更为痛苦的是自我剥削伴随着自我抗争,没有客观的衡量标准,我们深陷于过度的自我怀疑之中,“从而陷入一种毁灭性的压力之中,他必须不断超越自身。这种自我剥削,伪装成自由的形式,并以死亡为终结”。更为可怕的是“按照理想自我去建构自身则被视作一种自由之举。自我被困在一个永远无法达到的理想自我之中,因此变得日益消沉疲惫。由于真实自我和理想自我之间存在鸿沟,从而产生了一种自我攻击。”不断地自我消耗导致了现代社会不合比例地出现了过度劳累、抑郁症、焦虑症、歇斯底里,这些都是“自我价值实现”这个终身建设项目的后遗症,我们的社会在成为功绩社会的同时也变成了一个空洞无望的倦怠社会。
相信我们都有这种感觉,完成某项阶段性任务时从未产生过大功告成的感觉或者真正的满足感。功绩社会下的人们“并非不渴望终结,而是无法抵达终点。绩效强迫症促使人们不断地提升效能。因此永远生活在负罪感和匮乏感之中。由于个体同自身竞争,不断试图超越自己,直到最终崩溃毁灭。个体苦于精神瘫痪——过劳症——的折磨,功绩主体努力实现自我,直至死亡。自我实现和自我毁灭在这里合二为一。”因为并非来自于真正的自由,我们只会在所谓的自我实现中消耗甚至毁灭自我,万劫不复。甚至假借着“自我优化”的名义,连“反抗、起义和革命已经不再可能”,这次剥削披着自我实现的外衣而来,我们无力拒绝。
甚至在功绩社会之下,连处理我们自我痛苦的方式都那么地追求效率。“功绩主体不断追求提高效率,这种压力剥夺了他的语言能力。他同时也失去了处理冲突的能力,因为这项工作需要耗费大量时间。相比之下,服用抗抑郁药则简便得多,可以使他快速地恢复功能和效率。”而在这自我实现过程中难以真正达到的自我满足感也只能通过社交网络中不停地展示自我,增强自我意识来提升自恋式的自我感受——“社交网络中的‘朋友‘承担的主要功能在于,他们构成了一群鼓掌喝彩的观众,为自我提供关注,而自我则如同商品一样展示自身。”最终所有的一切都是功绩社会高效运转的一部分而已。
功绩社会的另一部分便是大家很熟悉的商业化,生命被弱化成消费、商品和价值。“超级资本主义把一切人类关系变成了商业关系。它剥夺了人类的尊严,取而代之的是彻底的市场价值……生命价值意味着,一个人作为客户所能创造的价值总和,由于生命的每个时刻都被商品化了。”我们常听见的“不拍朋友圈相当于没化妆”其背后正是“只有当事物被展示出来并得到关注时,才拥有了价值”这种功绩社会下最直白核心的价值观。韩炳哲甚至认为,共享经济让这一切变得更糟糕——“世界成了一座百货商店。所谓的共享型经济把我们每个人变成了售货员,期待着顾客的到来”,只是“这座百货商店和疯人院并无本质区别”。
韩炳哲是如此总结当下的功绩社会——“每个人都经营着自己的营地,这是一座劳动营。其特殊之处在于,人们同时是犯人和看守,受害者和施暴者,主人和奴仆。我们进行自我剥削。剥削者即被剥削者,二者已经无法分辨。为了更高效地工作,我们不断优化自身,直至死亡。以这种恐怖的方式,自我完善被理解为绩效的提升。”
我们一定是被当代社会语境下的“自我实现”绑架了。但若社会是如此,那我们还有救吗?我们要如何能不成为自我价值实现的奴隶,不成为自己的剥削主呢?诚恳的答案是,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样效率至上的社会、这样自我毁灭般的生活方式、这样项目化的自我实现是不对的,不是一种沉思过的应对,不是一种诚实的面对,不是一种值得过的美好生活。这些甚至不是说,我们放慢一些脚步,过一会慢生活就能解决的问题。在功绩社会的语境下,短期的慢生活何尝不是提升效率的一部分呢,短暂的放松一下就可以让个体之后的工作效率更高?若我们最终不能跳脱出功绩社会整套的运作模式,我们暂且的努力究竟是在反抗还是在拥护甚至加固这个体制呢?

作为结尾,当然可以递上类似于“独立思考”、“去标签化”这些永远政治正确的词汇,但这些词语的本质和“自我实现”、“成为真正的自己”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呢?当我们失去了思考这些概念的能力和意愿时,我们甚至可以成为任何人、任何制度、任何思潮的奴隶和傀儡,甚至这其中的任何人包括我们自己。
愿我们不甘于一种不假思索的本能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