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社会、现代经济为什么首先发生在英格兰？进入现代以后，人类财富和人口的增长，为什么可以指数式、爆发式地实现？人类社会从传统向现代的转变又是不是必然的？中欧许小年教授在EMBA「难忘一课」上给出了答案。

许小年
中欧国际工商学院经济学与金融学教授
桑坦德银行经济学与金融学教席教授

我们已知的人类文明，起源于大约1万年前，此后漫长的数千年中，世界人口的增长基本上是缓慢的线性增长，可是过了17、18世纪，人口呈爆发式的指数增长。

过了17、18世纪，世界人口呈爆发式的指数增长

以18世纪为分水岭，文明展现出两种完全不同的轨迹。18世纪发生了什么，使人类文明脱离了几千年来的发展轨迹，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阶段？拐点是工业革命，我们把工业革命之后的社会叫现代社会，而现代社会的性质又叫做现代性。

现代社会有这样几个特征，一个是财富的增长。马克思在他的时代说过：「过去一百多年创造的财富超过有史以来的总和。」过去200年间，世界新增人口的数量，也超过了所有历史时期的总和。这是一种异常的现象。

现代社会的另一个特点，是科学取代了宗教，理性代替了信仰。在农业社会中，我们只能祈求上帝的恩典，风调雨顺，给我们带来很好的收成。现在我们可以发明机器，可以建筑厂房，可以不受气候的影响进行生产活动，把经济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

这里要强调的是，科学取代宗教并不是科学排斥了宗教，而仅仅是科学取代了宗教的主导性地位，理性取代了信仰的主导性地位，而成为人们主要的思维方式。

现代社会还有一个特点是民族国家的兴起。进入了现代社会之后，世界各个民族都形成了自己的民族国家。社会的个人脱离了宗族、村社、庄园，在民族国家的构建下，每一个个人直接面对国家，向国家缴纳税收，从国家接受福利保障，而不需要中间的小共同体。

现代社会、现代经济首先发生在英格兰，人类社会从传统向现代的转变是不是必然的？或者它单纯就是一个偶然事件？学术界有很多争论。我个人倾向于认为这是一个偶然事件，但是一旦当英格兰实现了现代化的转型，对于世界其他的民族、其他的国家来说，现代化转型就变成了一种必然。

必然的原因是英格兰的现代化，向全世界展示出强大的力量。这个力量不仅是物质的力量，而且有思想的力量、哲学的力量、方法论的力量。各方面的力量使得世界其他民族在英格兰的冲击之下，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被奴役，要么自己进行现代化。

我不太倾向于认为人类的文明，有一条必然的道路。我更不能承认，我们通过研究，可以认识到这条必然的道路，从而根据我们认识到的这条必然道路，有计划地对社会进行改造。这样的想法在过去的百年间，已经被证明给人类带来了无穷无尽的灾难。

现代社会的结构是什么？有三大组成部分：平等的个人权利与自由、宪政民主与法制、自由市场经济。这一套体系为什么能够产生如此强大的力量？原因在于一旦当个人的权利得到保障的时候，自由的个人的创造，可以焕发出无穷无尽的力量。

现代社会的三大组成部分

讲到这里，我们要回到工业革命。为什么进入现代以后，财富和人口的增长，可以指数式、爆发式地实现？工业革命为什么首先在英国爆发？

原因很多，我只想讲「产权保护」。诺贝尔奖得主所做的研究，揭示了工业革命爆发的一个主要原因，就是英格兰最先建立了对私有产权的保护。而对私有产权的保护刺激了英格兰民间对工业、对技术的投资。由于工业投资是长期投资，投资量很大，还有很高的不确定性，产权保护不仅使工商资本家愿意向工商领域投资，而且使得他们愿意进行持续的投资。这种投资，是要以长期且稳定的预期为基础的。

所以对私人产权的保护，是一个国家进行创新的基础条件，而英格兰首先具备了这个条件，使得私人资本家愿意向高风险的技术领域进行投资。因为他们知道，如果这个投资成功，他们将是百万富翁，将获得崇高的社会地位，就像瓦特那样名利双收。这样的例子激励着后来的商人不断地进入到工商领域中。

所以创新从哪里来？要求的基础条件是在政治子系统中，对个人的权利进行有效的保护，使得工商资本家知道，他们的投资是可以获得回报的。政治体制中对个人权利的保护，激励了个人在自由市场上进行的创新活动，正是这些创新活动，使现代社会产生出更高的生产效率，产生出强大的物质力量。

历史的偶然使得处于欧洲大陆外延的岛国，具备了孕育现代三要素的土壤

为什么是英格兰成为世界上第一个现代化国家？历史的偶然使得处于欧洲大陆外延的岛国，具备了孕育现代三要素的土壤。

首先是市场经济的发达，这在英格兰很早就出现了，英格兰很早就脱离了农业社会，进入到了以贸易为主要经济活动的商业社会。英格兰气候湿冷，不适于农耕，所以那里的人很早就发展出了羊毛业和纺织业，经过贸易换取货币，再由贸易购买生活所需的物品。

其次是土耳其人帮了忙。土耳其人在1453年攻占了君士坦丁堡，穆斯林帝国兴起，封闭了东地中海的贸易路线。此前欧洲的贸易重心在地中海沿岸，是罗马帝国留下来的遗产，当土耳其人占领了君士坦丁堡，改为伊斯坦布尔的时候，东地中海的贸易急剧地衰落。于是欧洲贸易的重心就从地中海转移到了波罗的海，转移到了北海，转移到了大西洋沿岸。这一转移，是英国受益。

地理和历史的原因，当欧洲大陆还是农耕社会的时候，英格兰已经商业化了。这商业化不仅表现在其城镇的工商人口比例远高于欧洲大陆，还表现在英格兰的农业也商业化了。相对于自给自足的封建农业而言，英格兰的农民种庄稼，不是为了自己吃，而是为了拿到市场上交易。

约翰王被迫签署《大宪章》

并且由于历史的偶然，英格兰建立了宪政民主制。这是一张非常著名的图，描述的是国王约翰被迫签署《大宪章》。大宪章是英国宪政民主的滥觞，后来英国的贵族、议会和国王之间，爆发过多次激烈的斗争，每一次斗争中，弱势的这一方都援引大宪章，要求国王尊重大宪章的条款和精神。大宪章真的是英国宪政民主的开端。

大宪章的签署是在1215年，到现在为止800年了，签的是国王保证尊重贵族的财产和生命安全，不会任意地逮捕处决贵族。

那位约翰王是在什么情况下签署大宪章的？他的眼睛中是无奈与愤怒，但是他不签不行，因为签署大宪章的25个贵族手里都有军队，如果约翰王不签，贵族随时可以带着军队发动叛乱。约翰王背后还站着主教，主教站在了贵族一方。几乎是全国有权势的人，都反对约翰王，反对他和法国进行的毫无意义的战争。

这些贵族提出的条件，无非是财产、生命的安全，无非是未经贵族会议的同意，国王不得增加新的税项等等这些条款。作为交换，这些贵族带领军队，支持约翰王进行了战争。所以大宪章的产生，并不是一个仁慈国王的恩赐，而是多元利益和多元力量的一个平衡的结果。平衡在经济学中被称为是均衡，通过均衡力量之间的谈判所产生的规则，就是宪法。秦始皇颁布的法不是宪法，是皇帝的意志，宪法是多元力量形成的一种博弈，是比分离和战争更有力的。

在个人主义的兴起方面，由于市场经济的发达，带来了个人权利意识的兴起。市场经济是交换经济，如果不能定义个人权利，这个交换就无法进行。所以在商业发达的地方，在交换活动频繁的地方，个人权利的意识以及保护个人权利的法律都比较发达。个人权利后面跟着的就是法制，因为在交换经济中，我们需要法制来定义交易双方的权利，需要法制来降低交易成本。法制可以规范人们的行为，降低交易双方的行为不确定性。

工业革命的产权靠宪政民主制度来保护，这个世界上不存在仁慈的君主，只有在多元力量形成平衡之后，建立起游戏规则，靠这些制度来保护产权。所以，英国成为世界上第一个现代化国家。

根据许小年教授在「难忘一课」上的演讲整理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