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反全球化的浪潮此起彼伏,今年特朗普发起的中美贸易争端更是引人关注,种种事件不禁令人疑惑:贸易开放已经陷入危机了吗?全球化时代要走向终结了吗?

12月11日晚,中欧国际工商学院特聘教授、WTO前总干事帕斯卡尔·拉米(Pascal Lamy)在首次访问中欧期间,做客“智荟中欧2018大师课堂”。他以“贸易开放是否陷入危机”作为主题,与校友和嘉宾们分享了他对于全球贸易现状及前景的真知灼见。尽管促进贸易开放的因素已经出现重重问题,但他认为,全球化不会就此结束,我们可以在多方面进行努力。


李铭俊
中欧国际工商学院院长、管理学教授

二战后基于联合国、世界银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贸易组织等国际组织所建立的国际秩序应当予以维护。现在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赞成全球化,支持基于规则的多边贸易体制,但这方面遇到了很大的挑战。WTO改革前景如何,也存在很大的不确定性。曾担任过8年WTO总干事的拉米教授在国际贸易方面造诣深厚,他将给中欧的教授与学员带来新的视角和对全球化格局的新思考。


帕斯卡尔•拉米
中欧国际工商学院特聘教授
WTO前总干事
Notre Europe智库名誉主席


此次作为教授来到中欧国际工商学院,我非常高兴。首先,它是中国与欧盟成功合作的典范,这一点值得骄傲;其次,我非常愿意与大家分享我的知识和经历;还有,我一直认同教学相长,虽然我年事已高,但能够继续学习是一件倍感荣幸的事情,所以很乐意能为大家做这个分享。

我要讲的主题是“贸易开放是否陷入了危机”。这个问题如果放到十年前或者更早的时间来讲,都会令人觉得难以置信,但是今天,我们每天的新闻都会谈论到它。接下来,我想从历史、现状和未来这三个角度来讲一下。

实现贸易开放
五大因素需同时发挥作用

几十年来,贸易开放都得益于五个因素的综合作用,那就是政策、行动、技术、金融和结果。贸易是经济增长的引擎,而这五大因素就是引擎的五个汽缸,它们需要同时发挥作用。

  • 政策

过去几十年中,大家都有广泛的共识,即开放的贸易可以减少贸易阻碍,促进经济发展,是一个共赢的政策。换句话说,如果我的某些商品做得比你好,你又有一些商品做得比我好,那我们就有理由互通有无,彼此受益。经济学家李嘉图很早就提出了相关的理论,随后熊彼得又进一步对这个理论进行了扩充,提出如何可以创造效益。

如果两国在贸易上互通有无,消费者就能够购买到优质低价的商品,但是这样本国的生产商就会受到影响,所以说,贸易开放的代价就是公司需要适应这种新的竞争格局。那时候,大家认同贸易开放是正确的,因此也达成了广泛的共识。这一共识就是引擎的第一个汽缸。

但是,如果真的实现贸易开放,需要满足两个基本条件,一个是国际层面的条件,一个是国内层面的条件。国内的话要适当建立起安全保障,降低大家的社会不安全感。

  • 行动

制定政策之后,必须要有行动跟上,这是引擎的第二个汽缸。过去几十年中,我们确实采取了行动,市场被慢慢打开,并且在国际上建立起相应的规则,以最大程度地确保国际贸易发展的公平。

四五十年前,全球的平均关税大概是30%-50%,现在下降到了5%,贸易壁垒被大大降低,各国不再保护本地的生产商,而是引入外国的竞争对手,贸易系统也得到了发展,国内也建立起安全保障,促进贸易开放的赢家和输家之间的团结。

当然各个国家和地区的情况是不一样的,有些国家可能在这方面发展得快一些,有些慢一些。

  • 技术

技术的进步拉近了人们彼此之间的距离,因而极大地促进了国际贸易的发展。如果我们回顾一下人类历史,就会发现,每一次大的全球化浪潮都是由运输技术的发展而促成的。蒸汽机、火车、飞机、互联网的依次出现,带来了技术上的革命,在很多领域都是实现了距离的缩短,因而贸易上的互通有无更容易实现。

  • 金融

与此同时,资本流动也实现了自由化。一些国家的金融系统放松了管制,大大促进了国际金融系统的发展,使得众多企业能够进入不同的国家开拓市场。金融行业也飞速实现了国际化。

  • 结果

最后一个汽缸,就是世界贸易及各国经济的迅速发展。在很多国家,经济的迅速增长为人民带来了福祉,从而缓解了贸易赢家和输家带来的问题。生产过程因此也实现全球化,在这种情况下,一家公司的产品有可能在一个国家生产,却在另一个国家销售,或者在某个国家完成生产链条中的一部分。贸易不再只限于商品,而成为一个生产过程互通有无的过程。

这五大汽缸曾经在一起合作得非常好,那个时期我们可以称之为开心的全球化时代。大家通过国际贸易的扩张而走到一起。虽然中间也出现过一些小的麻烦和插曲,比如多边投资协议的终止,西雅图会议没能够在1999年推出新一轮WTO的谈判,但这不代表总体的状态。

问题重重
贸易开放的引擎已失去动力

如今,这五大汽缸中的每一个都出现了一些问题,引擎已经失去了很多动力。

在金融方面,美国2007年、2008年出现的次贷危机,导致了全球蔓延的金融海啸,其后果严重且持久。一些国家出现了经济萧条;由于需要大量公共资源来重建金融系统,一些国家的公共支出变得紧缩。整个金融行业也遭到了重创,引发对金融行业进行重新管制的考虑,但是这种管制又造成金融行业重新集群的现象,而在上一个周期这种集群刚刚解除。此外,像中国等一些国家的经济结构也因此发生了变化,这都是金融危机产生的后果。

行动这个汽缸也出现了问题。事实上,最近这段时间,无论在国际层面还是国内层面,我们的行动效率都降低了。

国际层面上,2008年底时,由于美国和印度意见不一,WTO的谈判没有达成。无论从世界经济的角度还是地缘经济的角度来看,WTO的规则都不符合现在的发展,它的效率不够高,也没能有效地开放贸易,需要我们来作出一些改变。

国内层面上,由于金融危机破坏了很多社会体系,使得开放贸易的输家变多,出现了政治紧张的局面,美国和欧洲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民粹主义。因此,2016年,美国将一个推行保护主义的总统选上台。欧洲也有少数人相信贸易开放对自己没有好处,会造成不平等,进而对政治造成了影响。于是,政府也不愿意像前期那样去朝着贸易开放努力了。

另一个出现问题的汽缸就是现在的结果。在过去五到十年的时间里,增长放缓,出现了更严重的不平等,甚至更强烈的民粹主义,导致出现保护主义的抬头。

第四个出现问题的汽缸就是共识。以往大家都认可贸易开放是正确的做法,但是现在很多人对以往的共识开始产生疑问。比如特朗普,他不认为贸易是双赢的,他认为这是一个零和游戏,我赢了你就会输,你赢了我就会输。这种观点与前面所说的世界贸易开放的理论是完全相违背的。特朗普认为美国的贸易赤字是由贸易本身造成的,但其实这是一个贸易的结构问题。美国消费者消费过多,就会造成外部赤字。

最后一个问题是技术。以往技术是一种解决方案,促进了贸易的扩大。但是今天,技术给我们带来解决方案的同时也带来了问题。当经济越来越数据化,就会面临数据的获取、管理、保护和本地化等各种问题。而各国在数据方面都有不同的系统和管理办法,如果要为世界贸易建立一个公平的环境,那么这对于大家来说都意味着不同的东西。

每一个汽缸的问题都不是新出现的,都已经存在了很长时间。在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之前,这些问题就存在了,这也导致了中美之间的竞争。中国经济不断增长,成为一个世界大国,相对削弱了美国在国际上至高无上的地位。按照基辛格的说法,中国的崛起是必然的。这意味着中美之间的权力分配将会改变,美国要用可管理、可控的方式来说服中国,使其承担起世界大国的责任,因此美国必须和西方统一起来。之前美国的各级政府都在这么做,直到特朗普当选,美国的态度发生了巨大的改变。美国副总统彭斯在几个月之前的演讲中指出中国成为威胁所在。如今美国的态度已经不是遏制中国,而是要压制中国。

过去三四十年,中国的表现非常出色,取得的成绩很大程度上归功于国际贸易。中国很大部分的增长通过出口来实现,它聪明地利用了自己低成本的竞争优势,尤其在刚刚加入WTO的那个阶段。我觉得未来十到二十年也是如此。虽然中国的发展也有国内消费推动的原因,但是从绝对值来看,中国的出口将会继续增长。由于中国的增长很大程度上由出口驱动,所以特朗普政府就选择对中国的贸易出口进行打击,我认为这很危险。

未来
仍然要坚持贸易开放

过去五到十年,贸易开放既经历过坦途,也有过坎坷。未来,我的个人观点是,我们仍然要坚持进行贸易开放。因为这对于经济增长、提高福祉、降低贫困是非常有效的。

要坚持贸易开放,需要在以下几个方面开展工作。

第一,加强多边贸易系统,但不仅仅限于多边贸易系统。多边贸易系统的改革可以认为就是WTO改革。我必须承认,特朗普虽然在很多方面都是错的,但有一点是正确的,那就是WTO确实需要改革。WTO的规则几十年都没有变过,有很多地方都需要修改,尤其是补贴方面,也是中国在国际贸易方面比较敏感的地方。

还有一些更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有些问题由于美国政府的缘故,已经被劫持,如果我们要从多方面加强WTO体系,那么就不能由美国等国家来插手干预。另外,在非关税措施方面,比如农药残留标准、猪肉进口规范,这些问题不是由WTO来决定的,然而又是非常大的问题,需要进行更高层次的标准化。

第二,解决WTO议程中的环境问题。理论上讲,它有一个简单的解决方案,那就是提高碳排放的价格。但是这又是不可行的,现在的定价如何能在不破坏气候的情况下实现经济的发展,又是一个取舍问题。

第三,保障数据公平。如今,中国有8亿互联网用户,欧洲有5亿,美国有3亿,这三个不同的群体对于数据的处理制度有着不同的标准。未来,这将影响到国际贸易的开展,也是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

第四,促进金融行业的稳定。金融行业稳定发展,才能避免金融危机的发生。实际上,我们还需要改革国际货币体系,决定好允许美元在多长时间保持优势。还有税收问题,全球的公司往往根据不同国家的税收制度来缴税,它们也要实现自己税收的优化,这也是G20期间讨论的一个话题。

第五,加强国内的制度,解决好贸易开放中输家的问题。无论通过教育培训、劳动力市场或养老金制度等方式,来帮助重建社会体系,帮助那些受到贸易开放冲击的人。

还有一些问题,跟贸易不是直接相关的,比如产能问题、竞争力问题、创新问题等。最终我认为,我们应该仔细权衡,确保不会出现历史上曾出现的武力冲突。

最后,我要说一下我的建议。全球化阶段给世界上这么多人带来了好处,这个阶段是不是要结束了?我们需要做点什么事情呢?我的答案是,它不会结束,因为全球化的贸易和货物之间的相互依赖中有基础设施,还有国际体系间的一体化,这是有一定韧性的,它能够抵抗来自美国总统的冲击,保护全球化不受到破坏。

虽然全球化不会就此终止,但是可能会出现一些波动,比如目前欧洲出现的英国脱欧问题。明天的全球化和开放贸易会是怎样的呢?我觉得可能会有三种不同的颜色,就像我前面提到的全世界三种不同的数据制度一样,也许未来的世界会有三种不同制度的做法。

大师课堂现场,中欧国际工商学院副院长兼教务长丁远教授担任主持,并与拉米教授进行了对话。以下是对话精选。

丁远:我了解到,在过去短短半年,越南的工业用地价格翻倍,因为很多中国的制造商都去了越南。由于美国对中国加征关税,因此中国制造商选择迁往越南,对这个策略您怎么看?

拉米:我觉得现在的情况是必然会发生的,特朗普想要去全球化、摆脱中国,比如说从洗衣机、袜子、芯片这些东西下手,他可能能够做到,但是这样做就会导致其他地方出现全球化的增加,从而抵消。比如,香港人非常擅长于做全球供应链,如果你想买什么东西的话,你给他们打一个电话就可以。供应链的最末端已经从中国的南部、西部、北部,延伸到了孟加拉、越南,甚至到了埃塞俄比亚、埃及。来源国不是中国,就不用付关税,企业只是把它们的供应链扩大了一些。其实这个趋势早就发生了,随着中国工资的提高,中国原有的比较优势都在慢慢地消失。即便是在特朗普对中国加征关税之前,就已经出现了这种情况,很多的生产都已经转移到了孟加拉国这种地方。这就是我为什么不那么悲观的原因。而且我觉得这完全不会改变美国的逆差情况。如果特朗普想用美国逆差值来衡量自己成功与否,那一定会是失败的。他搞税改,又把上千亿的资金注入了美国经济,可是美国经济已经处于一个开足马力运行的状态了。现在的数字就是这种情况。这就是为什么我觉得这方面他是彻底搞错了。在某些方面,他可能做得是对的。比如说国际规则有一些需要进行调整,要建立一个公平的环境。

丁远:您经常来中国,肯定知道中文的“危机”这个词是由两个字组成的,一个是危,一个是机。在中国,大家对于这个问题的看法永远是平衡的。对于人类而言,可能特朗普做了一件非常好的事情,就是把中国的制造能力推向世界各地。中欧的经济学教授们在做很多的国际贸易和投资的溢出效应研究。我们的结果表明,中国人收到的最大的溢出效应,就是学会了怎样在现代工厂中正确开展业务,我们去柬埔寨、埃塞俄比亚投资,实际上是播下了种子,从而培养更多的中产阶级,从而使非洲以及东南亚这些国家能够经济繁荣,您怎么看这样的一个观点?

拉米: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乐观的前景,我也非常高兴能够看到这一点,这也是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情。中国提出了“一带一路”倡议,这个概念就处在全球供应链中,将来部分的供应链会留在中国,中国的工资会增长,中国的增加价值也会相应增加。我觉得这是一个比较合理的倡议,我不觉得美国的关税会严重影响到它。

 

编辑 | 张响 | 主编 | 袁梅 | 美编 | 来来 | 图片 | pexel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