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欧EMBA

近日,中欧国际工商学院黄生教授在中欧EMBA新知讲堂上,圆桌对话华翔集团总裁周敏峰(中欧EMBA2001级)、麦克英孚董事长徐立宏(中欧EMBA2003级)、横店东磁董事长任海亮(中欧EMBA2021级)、宁兴优贝总经理施晨佳(中欧EMBA2021级),畅谈当关税壁垒高筑、文化鸿沟难越、金融杠杆反噬时,中国企业还何以出海?

四位EMBA校友企业家的实战样本,呈现了一些共性:有所为,有所不为;用风控思维和决策理性,在出海的不确定中锚定了确定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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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欧洲收购的「学费」和墨西哥建厂的「硬骨头」

中欧EMBA

中欧国际工商学院金融学教授

副教务长、EMBA课程主任

中欧企业与资本市场研究中心主任

中欧EMBA

周敏峰 中欧EMBA2001

宁波华翔集团股份有限公司总裁

华众车载董事长

黄生:四位中欧EMBA校友企业家,分别来自汽车零部件行业、婴童消费品行业、新能源行业和跨境电商,基本囊括了中国企业全球化经营的主要行业。先请周敏峰校友介绍一下华翔集团全球化经营的实践。

周敏峰:华翔集团生产汽车零部件和高端游艇产品,是典型的民营制造企业。我们的全球化实践确实比较早,大概在2010年到2012年,就开始在英国、德国等地进行收购。

现在回过头看,在我们行业,大部分在欧洲的收购是不成功的。关键问题出在对当地的文化、政策法规,特别是劳工政策和工会力量的严重低估。

我们收购欧洲公司后,发现企业文化很难渗透进去,影响力非常小。欧洲人更习惯于自己传统的管理模式。这种文化和治理理念上的鸿沟,是我们当时没有充分准备的。

经过这二三十年的发展,中国汽车零部件企业,特别是在内外饰领域,实力已经很强大。我们的技术、管理能力、对产品的理解、成本控制能力,优势都非常明显。这个行业,十年前是欧美的跨国公司在主导;现在走出去,到墨西哥、美国建厂的都是中国的知名企业。

不过,在墨西哥建厂生产,我们遇到了实实在在的挑战,远非想象中简单。首先是劳工配额问题。2022-2023年,中国企业一下子在墨西哥建了大约2000家工厂。但墨西哥政府对中国员工的入境控制非常严格。这导致我们新工厂在产能爬坡急需熟练的中国技术工人时,面临障碍。

供应链也是个头疼问题。墨西哥当地优质的配套供应商非常少。像模具、产线、服务等,很多不得不从中国获取,或者在世界各地、美国本土寻找好的供应商,鼓励他们「走出去」到墨西哥为我们服务。供应链的选择和建立是个大工程。

另外,安全问题是必须关注的现实。墨西哥的工业园,常常是两层围墙,还配有持枪保安。

黄生:华翔在海外经营了相当长时间,积累了非常多经验,对于接下来要出海的那些企业,您会有什么样的建议,特别是「有所为,有所不为」方面?

周敏峰:结合我们的经验教训,有几条非常重要。首先,目的要非常清晰。我们出去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市场?利润?还是国际化的视野?目标不同,策略和投入就不同。

其次,自身一定要准备好。要非常清楚自己的核心竞争力在哪里是成本优势?技术实力?还是全球化的管理团队?没有清晰的竞争优势和充分准备,出海风险很大。

第三点,必须深入了解当地的规则,重中之重是吃透当地的政策法规、劳工制度、工会运作方式以及供应链环境,不能想当然。

在具体操作上,初期情况不明朗或经验不足时,要谨慎进行重资产投入,比如买地建大型厂房。可以考虑更灵活的方式,与当地企业合作,输出我们的技术、管理、设备;或者租赁厂房,将中国成熟的自动化生产线和管理体系移植过去。

另外,本地化经营、国际化管理的核心是人才。必须有一个既了解中国企业文化和要求,又深刻理解本土市场、法规和文化的管理团队。他们能在当地员工中有效传递我们的理念,比如吃苦耐劳的精神和对企业的认同感。

02

金融杠杆的教训和品牌出海的时机

中欧EMBA

徐立宏 中欧EMBA2003

麦克英孚(宁波)婴童用品有限公司董事长兼CEO

黄生:请徐立宏校友介绍下,您在麦克英孚做了哪些全球化的尝试?

徐立宏:麦克英孚做的是母婴行业的耐用品——汽车儿童安全座椅。早期和大多数宁波工厂一样,从OEM(代工生产)逐步做到ODM(设计制造)。如果广义地看,参与国际贸易就算「出海」,那我们很早就出海了。

但按照当下定义的出海,我们是在2015年通过股权置换的方式,与行业内另一家全球企业进行股权关联。当时的目的,在品牌端、研发端和供应链端实现整合。

具体来说,是计划把对方在美国、德国、澳大利亚和英国的四家工厂迁移到宁波,并且整合他们的研发资源。

同时,利用他们成熟的高端品牌形象和渠道网络:一方面,把对方的高端品牌引入中国市场;另一方面,把我们在国内培育的中高端品牌,借助他们的渠道卖到欧美去。

站在当时的角度看,想法非常好,但最终却是个失败案例。我们在2020年结束了股权层面的合作,业务上的合作还在继续。

黄生:导致股权合作终止的原因是什么?中间有哪些挑战?

徐立宏:当时我们另一个合作伙伴是欧洲的一家私募基金。私募基金在比我们更早一步收购这家公司时,用了较大的金融杠杆。而这个杠杆,却在股权合作公司的经营出现波动后,引发了「爆仓」。市场上就有两家所谓的「秃鹫基金」(专门收购不良债务的基金)收购了其中的债务,最后是「债转股」了。

黄生:在美国和欧洲,私募基金很愿意切入到传统行业,这确实是千金难买的教训。这个案例也提醒我们,当产业方寻求和资本方进行合作时,特别是股权方面的合作,要考虑金融杠杆带来的风险。

这次挫折之后,麦克英孚的战略重心发生了什么变化吗?我看到你们的业务现在更多是在国内了?

徐立宏:是的,目前我们国内市场占比大概60-65%,海外市场就不到40%了。

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时,有不少在欧洲的客户公司破产,几乎把我们这个代工厂也拖下水。所以从2009年开始,我们就下定决心,要大力投入发展自主品牌,战略重心转向国内市场。

2010年,我们海外市场的销售收入占比高达95%以上。而今天,这个比例降到了约35%。海外部分是低毛利的ODM产品,国内部分是以自主品牌来运作。

黄生:在国内你们做自有品牌,海外还是继续ODM模式,没有想过品牌出海吗?

徐立宏:我们试过品牌出海,基本上都失败了。这也是为什么在2015年时,想通过股权合作方式,借助海外成熟高端品牌的全球销售渠道出海。

黄生:与10年前比,当下的环境和企业实力都不可同日而语了,你们在国内的根基也十分稳固,会考虑重启品牌出海吗?如果会,是以什么样的形式?

徐立宏:以自己的品牌出海,还是买海外的现成品牌?从纯粹的经济账来算,在当下的欧美市场,我们行业的很多资产是被低估的,再便宜些,还是值得买的。

中国品牌出海,要解决在当地的知名度、美誉度问题;会涉及开拓当地渠道的成本问题;要打造在全球各地的本土组织能力。这些都需要时间、资源、金钱。综合计算的话,如果利用一个现成组织,对它做结构性改造,可能成本是更低的。我们在等待时机。

03

三个放弃的决策和布局四国的逻辑

中欧EMBA

任海亮 中欧EMBA2021

横店集团东磁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

黄生:请任海亮校友也谈谈横店东磁所做的业务实践,从业务端为什么要出海?出海中又遇到了哪些问题?

任海亮: 横店东磁的发展路径,是前三十年聚焦在磁性材料,2010年介入光伏的中下游制造,2016年又进入锂电池领域,现在是磁材和新能源双轮驱动。

海外市场对我们一直很重要,高峰时出口占比达到60%以上。这几年我们加大了国内业务的拓展力度,把国内跟海外的比例调整到各占一半,算是平衡下来。

出海项目的选择上,我们走过弯路,也积累了经验。复盘下来,都有不同的微观上的考量。

比如最早,大概20年前,我们评估过并购波兰的一家工厂。那是一家和当时主流CRT(显像管)技术配套的磁性材料企业。业内曾普遍预测,新技术的替代可能需要五年以上时间,如果预测准确,五年时间也足够我们收回并购成本。但经过审慎研判,我们认为技术迭代的速度会更快,最终放弃了项目。

然后是2016年,我们考虑去泰国建光伏工厂。这个动议主要是应对美国对中国光伏产业设置接二连三的贸易壁垒。评估后,我们还是决定放弃,主要基于三点考虑:

第一,美国市场虽然重要,但并非唯一出路。那时欧洲市场正在兴起,日韩也有空间,中国市场本身也在快速启动。为了美国单一市场去冒比较大的风险,从全局看并不值得。

第二,我们审视内部后发现,当时团队的能力,对海外建厂这种复杂项目并没有做好准备。所以,就不打无准备之仗。

第三,整个行业在扎堆去东南亚建厂,可以形成聚集优势,反过来看,也有扎堆的风险。

综合这三点,我们决定放弃在泰国建厂,转而重点拓展欧洲、日韩等相对稳定的市场。

再往后,2018年左右,因为美国政策变化,一部分汽车行业的客户提出了比较强势的要求,希望我们在墨西哥建立仓储基地。我们被动地推动这个项目,考察下来,还是否决了,原因有几个:

一是决策本身仓促且被动,不够完善。

二是我们发现,墨西哥当地对磁性材料产业的供应链配套是比较差的,未来美国政策的风向一变,项目就难以生存。

三是NAFTA(北美自由贸易协定)虽然被终止了,但我们判断总会有新的解决方案出现,不如先观望一下。

所以,墨西哥项目最终也没落地。

黄生: 一家企业要做一个放弃的决策,在商学院看来更值得去复盘。一个收购决定被认为是合理的,理由在于你认为会永久性地从收购的技术上获得变现能力,但这通常是一种幻象,尤其是你的收购发生在技术型行业。

行业的更新速度会很快淘汰你收购回来的标的技术。这样的案例大量发生,所以我非常欣喜地看到横店东磁避免了这一点。

任海亮:最近5年,我们陆续在海外建了四个制造实体,包括在泰国、越南、印度和印度尼西亚,每一个又都有些差别。

印度的市场环境十分善变。但另一方面,它有市场壁垒,也意味着有机会。我们就必须参与其中,同时平衡好风险,那只能是轻资产模式。

我们的项目选址紧挨着一个当地合作方,土地、厂房全是租赁的,面积也非常小。坦率地说,连设备也是老的。在印度,我们的策略是资金快进快出,不做停留。

到泰国,我们选择租赁厂房,这是考虑到泰国的土地价格偏高。与其在不确定性下做长周期、重资产的投入,不如先用租赁方式把产能建起来。

越南的情况又不同,那是一个「绿地投资」。越南和泰国的项目,它们本质上都是我们磁性材料业务的「产能备份」。因为我们处在产业链上游,全球市场又复杂多变,需要我们在不同地点布局产能,让中下游客户有更多元的选择。这样不同的税率环境,能形成不同的成本结构,提高整体抗风险能力。

最后是印度尼西亚项目。这个项目投资最重,目标市场瞄准美国。我们之所以敢在这里重投入,是基于对行业形势的长期观察。过去七八年,中国光伏产业在东南亚四、五个国家投入了重资产建立产能,结果被美国用贸易壁垒工具(反规避调查等)一步步逼着把更前端的环节也转移出去。

我们判断,这种扎堆布局存在被精准打击的风险,所以选择了一个产业环境相对没那么成熟、中国企业扎堆也没那么严重的国家——印度尼西亚。

项目建成后,美国出乎意料地对东南亚其他四国发起了新的「双反」调查。这使得我们的印尼项目,反而有机会更快地收回投资。

黄生:每一个市场的进入,都是因地制宜和企业战略的结合。印度的政策不稳定,我们就快进快出,强调风险控制。而另一个极端是对印尼的高投入,来源于另外的风险控制点:光伏行业的同行企业扎堆去了东南亚其他地区,带来被美国精准打击的风险。印尼的基础设施没那么完备,但规避了这个风险,可以做更多投入。这是务实精明,又与企业战略和本地情况深度挂钩的考量。

04

「服务能力」出海的新路径

中欧EMBA

施晨佳 中欧EMBA2021

宁波保税区宁兴优贝国际贸易有限公司总经理

施晨佳校友是跨境电商的代表,在贸易战背景下,你们受到的影响大不大,行业内的商家和企业该怎么办?

施晨佳:宁兴优贝是从传统贸易起家,后来在集团内部创新孵化了跨境电商业务。和单纯做出口的企业不同,我们的进口业务占比更高,主要代理欧洲、日韩、澳新的快消品。出口则以家具、卫浴这类大件消费品为主,销往美国,近年也拓展了欧洲市场。

2017-2018年,集团机缘巧合在美国附近的多米尼加设了一个工厂。当时更多是试水,前几年的经营也是不温不火,但去年开始情况明显好转。

我觉得有几个因素:一是我们自身管理能力提升了,对海外团队的架构做了优化;二是开发了新客户;第三点尤其重要——今年美国关税政策加码,让这个地理位置靠近美国的工厂获得了成本优势。

我们的一个优势是进口出口同时在做。在与国际品牌的合作中发现,它们在本土的线下渠道往往很强,但线上运营,尤其是电商板块是短板。而中国企业在电商运营,特别是直播带货、内容营销方面,积累了全球领先的经验。

于是我们在日本、韩国、新西兰成立了分公司,做服务出海的尝试。以电商能力,帮助海外客户运营他们的海外站点。

黄生:这是服务贸易的部分,恰恰是中国需要大力发展的,是未来的一个新增长点。

那么对于众多还在传统跨境赛道挣扎,尤其是受困于关税和库存压力的商家和企业,您有什么基于自身经验的建议?

施晨佳:我们在跨境行业不算龙头,更多代表中小卖家的视角。大卖家的SKU多,能以价格竞争来抢占市场。中小卖家更应该追求自己的特点,在一个领域里深入其中,开发核心产品,建立技术或渠道壁垒,增加产品的附加值。

然后,要更多关注库存和资金的周转情况。在未来并不明朗的市场环境里,保护好自己的核心部队,避免受到全球地缘政治和同行的影响。

黄生:总结下来,第一,对库存和资金周转的风控意识要强;第二,追求自身特点,保护好核心领域。无论是核心产品、技术或渠道,不一定求全,但一定是重视在自己利基市场方面的能力。

四位中欧EMBA校友企业家留给我的印象是:既目标远大——要做国际化的企业;又很务实,不盲从——知道在适当的时候要收缩,要平衡,要离开,要在不同的国家之间做选择。

你们的分享和在企业所做的实践,反映出中欧人的特点就是专业、认真、务实,同时不失EMBA课程体系所代表的前沿性和国际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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